供应链管理的"大神"

我在供应链领域二三十年了，美国的"大神"倒是颇见过一些。他们一般是大企业的供应链老总，从组织、流程和系统角度改进供应链绩效，有成套的方法论，也喜欢到专业会议上抛头露面，侃侃而谈。这些人有一定的"门派"，比如在IBM、惠普、宝洁、GE、霍尼韦尔、摩托罗拉、福特等有从业经历。而这些企业呢，无一例外都是美国企业中的佼佼者，多年来引领技术、管理的潮流，制造过好产品，也培养出了一代又一代的管理人才。

国内供应链的"大神"啥样子，我一时还真想不出来。一方面是我的孤陋寡闻，有眼不识泰山，在这里先行告罪；一方面是的确没有多少"大神"可谈，主要由于以下几方面的原因。

其一，"大神"们是专家和领袖的集合体，一方面要懂专业的供应链管理，另一方面要有推动变革的领导能力。而国内的供应链从业者们呢，要么出身于本土企业的草莽，爬摸滚打中练就了领导能力；要么成长于外资企业的温室，按部就班中掌握了基本的专业管理，但很少有两者兼具的大家。

国内企业的供应链管理，从华为导入IBM的集成供应链算起（1997年），也就短短的二十多年历史。这期间，本土企业在摸索中前进，供应链从业者大都没有系统学过，也没有系统做过，更没有提高总结过，所以难以成为专家；离开了专业性，自然难以成为"大神"。

外资企业的员工呢，虽然有机会接触较为成熟的供应链管理体系，但扮演的主要是执行角色，局限在特定领域，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；长期在国内子分公司，难以参与公司层面的供应链改进，缺乏全局观，缺乏导入变革的领导力经验，同样难以产生影响一个领域的"大神"来。

其二，"战神"只能在战争中产生，供应链的"大神"也多是"生于忧患"----国内企业远没到"生于忧患"的地步，缺乏产生"大神"的外部环境。

美国的供应链"大神"，大多出现于1990、2000年代。其时美国企业面临严峻的全球挑战，特别是来自日本的竞争压力。垂直整合解体，互联网泡沫破灭，全球金融危机等更是雪上加霜，也把供应链推到了前台。在降本增效压力山大的情况下，企业不得不做出天翻地覆的供应链变革，从而也催生了一大批的供应链"大神"。

中国企业呢，这些年虽然日子过得苦，却是年年难过年年过，一年比一年的生意多，一直在走上坡路。得益于人口红利和低成本，我们的企业一直在挑战别国企业，自己并没多少生死存亡的挑战，无非就是少增长几个点。同质化竞争严重，供应链的套路雷同，拼的多是谁更能"受苦"，或者从供应商那里多压榨几个点，自然产生不了什么"大神"。

其三，"大神"一般出自"大庙"，也就是那些大公司，而本土企业成为大公司的历史尚短，缺乏历史积淀，缺乏产生供应链"大神"的土壤。

俗话说，为官三代，始知穿衣吃饭，"大神"的出现也需要时间积淀。就美国来说，科学管理奠基于通用、福特时代的汽车制造业，被IBM、GE、波音等推广到工业品领域，被惠普、苹果、英特尔等带入到信息化时代。前后经过半个多世纪的积淀，才有了管理领域"大神"辈出的80、90年代。这都是些大企业，规模越大，效率就越低，其改善管理的诉求就越强烈。

反观本土企业，成为大企业也就这十来年的事，尚处于管理粗放，"摸着石头过河"的阶段。虽然规模大了，但在管理上还处于拼意志、拼执行的创业状态，缺乏系统的总结和提高，没有沉淀下系统的方法论；尚未进入职业经理人管理的阶段，谈不上精细化管理，缺乏"大神"成长的土壤，管理上的"大神"罕有，供应链的"大神"亦然。

最后，国内鲜有供应链的"大神"，跟企业缺乏股东压力不无关系。

北美的供应链巨变，比如外包和全球寻源，离不开华尔街的压力----唯有全球寻源和外包等结构性变革，才可能大幅提高企业投资回报，供应链管理因而被推到了前台。在国内，股东整体上是个弱势群体（不信，你见过哪个CEO因为投资回报低而丢了工作），作为降本增效利器的供应链管理，自然就得不到重视；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，自然产生不了驱动变革的供应链"大神"。

有趣的是，这些年来得益于全球寻源、外包和轻资产战略，北美企业开始享受全球供应链的红利。从2010年到2023年，标普500翻了两番有余，股东满意了，给企业的压力就小；主要的竞争对手日本企业迷失在"失去的20年"里，外部的压力大减。死于安乐，供应链变革的动力大减，北美近些年来没产生多少再造供应链的"大神"，也就不难理解了。

难怪一位新能源企业的供应链老总说，当年他在诺基亚从业时的那些（供应链管理的）PPT，放到现在还是没过时。这点我深有同感。2000年前后，我读商学院时接触的那些供应链改进案例，放到今天还是同样具有参考意义。好的管理实践谈不上过时，只能说是还没有被超越----全球供应链已经定型的这些年来，在供应链的组织、流程方面，还真没什么显著的改变，自然就谈不上超越。

可以说，供应链的全球化进程，也是"大神"辈出的年代：一方面要抵御全球竞争的"外侮"，一方面要开疆拓土，让供应链领域人才辈出。而今，在反全球化的浪潮下，一个时代结束了，不知不觉中，我们已经经历了供应链管理的最辉煌时代（有些伤感）。大家都开始走回头路：美国企业从全球寻源转向"近岸外包"，自然是小菜一碟；本土企业继续擅长的内卷，当然不需要多少智慧。而供应链"大神"在本土企业的出现，大概还得一些年月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