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呼吸机，还是没有？

这时候特朗普就变得非常焦躁护短，让记者举出人名来，究竟是谁在说短缺。记者当然举不出来：他们要么是小道消息，要么从社交媒体上看到；即便是某个人给他们讲的，他们也没有傻到在全世界面前讲出来，那以后谁还敢给他们爆料？既然你说不出具体的人，拿我也没法解决你的问题----特朗普的逻辑就这么简单。就这样，特朗普扳回一城，双方打成了平手。

这后面有两个原因：其一，总量平衡是供应充分的必要条件，但不是充分条件；其二，组织之间的博弈，让糟糕的短缺变得更糟糕。

先说总量平衡与供应充分的关系。联邦政府是总仓，要买到足够多的医疗器械给各个州，各个州要下发给各个县，然后再到具体的医院----或许细节上会有差异，但美国大致就是这样的供应链结构。总仓层面一定要实现总进与总出平衡，否则大河没水小河肯定会干。但问题是，大河有水了，并不意味着小河就有水：总仓进了合适的产品、合适的数量，但放到错误的分仓，结果有些分仓过剩，有些分仓短缺，短缺与过剩并存，是供应链最糟糕但经常出现的情况。过剩的分仓不会"自我检举"，但短缺的分仓肯定会叫起来。这就是为什么即便整体供应很充分，你满耳朵听到的却都是短缺。

那些分仓"过剩"，后面有计划逻辑上的原因。分仓建库存，是基于对未来的需求的预测，结合补货周期和安全库存，设个"再订货点"，一旦低于再订货点，就要求补货。就拿纽约为例，每天有上万病人确诊，假定10%的人会进急诊，需要呼吸机，这就得出对呼吸机的预测，每天是1000个。再假定每次发出补货请求，联邦政府要5天才能送来货。于是，补货周期内的平均需求就是5000个，这再订货点就至少应该是5000个。当然，纽约市长的需求有不确定性，特朗普的供应也有不确定性，那就放一定的安全库存，比如3天的量3000个，把再订货点拔高到8000个。这安全库存呢，很多时候是"过剩"的，特别是有货率要求很高，安全库存设置地很高的情况下。

联邦政府在计划的时候，往往是按照总进总出匹配，比如预计全国每周要用10000个，那每周就生产10000个；但这10000个分配到各州县的时候，有相当一部分是用来当做安全库存，这就注定各州县的"需求"不能完全满足。之所以在这里加引号，因为在特朗普和马斯克这些人看来，放到安全库存的不算需求；但做供应链的人都知道，那些安全库存不填满，你是没法正常运作的。这时候需求提得早的，嗓门吼得大的州，就把现有的库存给卷走，而其余的周就得跟短缺打交道。

这里还不用说纽约州这样的地方，面对人间地狱般的惶恐，各级政府和医疗系统怕拿不到货，那就层层拔高预测，拔高安全库存，加大订单量----这都是典型的抢货行为，你这么做，是因为你看到别人这么做；看到你这么做，别人也就这么做；人人都这么做，就成了恐慌，结果就是总体需求大幅放大，形成需求的"牛鞭效应"。

一般的分配系统是先来先得，这看上去最"公平"，客观却上助长了抢货行为，让大家一窝蜂地提需求，排队等候。那该怎么办？要不统一给打个折，比如各方的需求总和是100，手头的库存只有70个，那我们不管先来后到，凡是排队的，都给打个七折，最公平？错。这种打折虽然解决了大家"连夜排队"的情况，但助长了"浮夸风"，结果是大家更加拔高需求，希望借此多分一点库存。

这后面是因为信息不对称，大家就互相博弈：总部不知道分公司究竟什么时候要用，用多少，那分公司就在时间、数量上跟你博弈，希望尽早、尽多地拿到货，结果造成局部过剩，加剧了本来就糟糕的短缺。我们的分配不能基于不对称的信息，而是要用对称的信息，比如实际发生了的需求量。具体地说，就是截取短缺发生前一段时间的需求历史，看每个分公司所占的比例，然后按照那个比例分配手头的库存。这样，各个子公司、分仓就不会一窝蜂地提需求，一股劲地拔高需求了。

对于新冠病毒来说，纽约现在成了重灾区，他们对呼吸机的需求肯定会更大，需求历史不具有代表性。那可以参照确诊了的在治人数来分配。当然这可能造成各州县虚报确诊人数，但这个造假相对困难，因为是从很多医院、县市的医疗系统汇总上来的，大家是可以交叉验证的。这里的基本思路还是一样：尽量让信息变对称，降低博弈的概率。

还有，人们对短缺的定义不一样，也造成沟通上的问题。对总部来说，分公司手头库存不为零，就不算短缺。但对分公司来说，一旦在库库存低于再订货点，在途库存没法在期望的时间内到达，就是短缺，他们才不会等到手头一个都没了，才开始催货。从供应链的角度来看，分公司是对的，这样才能确保供应链不会中断。这也直接决定了马斯克的计划是空话：这位"钢铁侠"在推特上说，特斯拉的呼吸机是免费的，连运费都免，但前提是你不能把我的呼吸机拿去放在库存里面----这初衷是好的，但医院要是等到手头一个也没有，那还不早死掉了。

要知道，即便在极度短缺的情况下，整个公司还是有很多库存的。比如我在做全球计划时发现，对于那些销量较大的产品，一旦总部和分公司的总库存低于8周，就会处于短缺状态，你会看到各个分公司的计划员在催货；一旦跌到6周，就是严重短缺，各个分公司的经理、总监就开始催货，总部的总监级别的人就开始应对。那6周、8周的货都在干什么？要么是放在错误的地方，要么在充当安全库存。

眼下的呼吸机就是这种状况：有货率要求非常高----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，所以每个医院都得放相当多的安全库存；组织博弈和计划逻辑下，相当多的呼吸机被放到不合适的州、县和医院去了，要重新分配几无可能；需求还在大幅增加，你从每天的确诊病例、死亡的人数就可看出。这样的短缺和混乱至少还会持续几周，直到供应完全超过需求，每个医院、每级仓库都放得满盆满钵的时候----这注定会发生的，因为所有的短缺，最后都是以过剩结束，你从国内的口罩供应就可看出。

顺便提及，纽约市长、各州州长竟敢公然与总统特朗普互怼，这不是要反了吗？这是由美国的政治体制决定的：州长、市长们不汇报给总统；他们是民选的，只对选民负责。在这里，每个州的国民都给联邦纳税，联邦收了那么多钱，总得给州里干点什么啊，比如教育、医疗。所以，联邦政府在这里是内部供应商，各州县市是特朗普的内部客户，你就能够理解，他们为什么对特朗普那么不客气了。

我当年做计划的时候，总部与各分公司的关系也是这样。那怎么约束分公司的行为，让他们尽可能地协作，共同解决问题，而不是动不动就无限博弈，让本来够糟糕的问题变得更糟糕？我们的解决方案很简单，就是让各分公司的运营经理虚线汇报给总部的总监，让他们的计划员虚线汇报给总部的经理。显然，特朗普没这么"幸运"，法律没有赋予他那么做的权力，那注定他的"苦日子"还要继续些时间。要知道，总统是美国胳膊最粗的那个人，你当然要给他各种限制----众议院、参议院、各个州县，还有媒体，都是特朗普的"敌人"，处处制约他，好让他加紧尾巴做人，否则他不知还要制造出多少幺蛾子来。